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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玉殇 (1)

学生们烧了赵家楼,事情闹大了,军阀政府派兵镇压,抓起来三十多人。于是,全北京城的学生总罢课,并通电全国表示抗议,接着,上海、广州、天津的学生也上街游行了,听说天津的学生领袖还是个回回,叫马骏。梁亦清很难全部理解学生们这些举动的含义,他只是感到北京和全中国以后的日子不会安宁。有一群学生上街募捐,梁亦清听不大明白他们说的那些激昂的言辞,却献出了奇珍斋的一只玉盘,原是和易卜拉欣摔碎的那只五碗配套的。中国人都巴望着中国好,梁亦清清苦惯了,日月再艰难也不差这一只盘子!但是,他又怕这会给奇珍斋惹事儿,央告学生们千万别说这盘子是谁给的。学生们对他说了好些好话,一路演讲着、喊着口号走了。这都是一些胆大包天的人物,不怕官,不怕军警,不怕死,为了追求他们心中既定的目标,他们什么都不怕,径直往前闭!

吐罗耶定也走了,沿着千百年来的丝绸古道,朝着心中的圣地表加,坚定地走去了。

人们哪,不可动摇的是心中的信仰,各自为着神圣的信仰而献身,走向生命的归宿。

易卜拉欣没有跟着吐罗耶定巴巴继续跋涉,他留在了北京。博大雄浑的千年古都使他迷恋,珠玉璀璨的奇珍斋使他迷恋,他就像一颗随风飘荡的草籽,终于在这方宝地上落了下来。金水桥下的玉液水,社稷坛上的五色土,也许最适宜他的生长,他要在北京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朝圣的路上,他突然改变了方向,决不是为了赔一只玉碗。吐罗耶定巴巴深深地叹息着,走了。他没有勉强易卜拉欣,也许认为他已经放弃了信仰。其实这时候易卜拉欣还弄不明白究竟什么是信仰,也许他立志献身于迷人的玉器作,这就是一种信仰?啊,比起另外一些人的信仰来,这似乎又大微不足道了。

奇珍斋主梁亦清正式收易卜拉欣为徒,这是他一生当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徒弟。他本来要把一身绝技传给久久期待而不可得的儿子,真主却从天的尽头给他送来了一个徒弟,他怎么能把这赐予推掉呢!拜师仪式是极为简单的,不必焚香叩头,穆斯林最尊贵的礼节就是“拿手”,师徒二人把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双和琢玉有着不解之缘的手、两颗痴迷于同一事业的心,就连在一起了。

梁亦清带着他来到西便门外拜谒祖坟,这里埋葬着梁家世世代代的先人,高超的琢玉手艺就是这样传下来的,以后,就只有传给易卜拉欣了。梁亦清希望得到先人的谅解,他想:易卜拉欣虽不是梁家的骨肉,也是穆斯林啊,身上流着同样的血!

面对眼前一片没有生命的荒家,易卜拉欣看到的是一条流动的河流。六尺之躯,一抔黄土,穆斯林们一个个离去了,什么都没有带走,把一切都留下来了,汇成了玉的长河。现在,他怀着衷心的敬仰,涉下河去,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改变了。

“师傅,我们的第一代祖师爷也埋在这里吗?”他望着那一座座土坟,问梁亦清。在他随着吐罗耶定四处漂流的日子里,也曾经接触过许多手艺人,听他们说起来,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祖师爷:油漆彩画匠的始祖是吴道子,铁匠的始祖是李老君,饮食行业供累祖,泥瓦匠人供鲁班。他们心中都有一条自己的长河,并且总是满怀崇敬地谈起它的源头。那么,这条玉河的源头在哪里呢?他很想知道。

“第一代?”梁亦清面对着祖上的墓地,却难以回答。年代太久远了,他只知道,传给他水凳儿的,是自己的父亲,父亲又是从巴巴的手里接过来的,这样一代一代推算上去,究竟第一代是哪位先人呢?他识不了几个字,又没有家谱,对于自己的历史渊源,知道得太少了。他遗憾地叹了口气,“说不准,师傅也说不准啊!”

易卜拉欣却用执拗的眼睛看着师傅,他想探究过去的一切。

“不过,”梁亦清寻思着说,“北京的玉器行业,是有一个祖师爷的,人们尊称他‘丘祖’。”

“‘丘祖’?他是谁?”

“这位丘祖,不是咱们回回,他叫丘处机,是个道士,道号‘长春’。本来是山东人,小时候家道贫寒,继承父业,担个书挑儿,走乡串户,卖点儿书啊,纸墨笔砚啊,度日也很艰难。后来当了道士,四处云游,学了不少本事,特别是琢玉的手艺。他到过河南、四川、陕西、甘肃,最远到过新疆,在出产和阗玉的山里头探玉、相玉,眼光、学问、手艺,样样儿都是了不起的。他从西北又千辛万苦地来到北京,就在离这儿不远的白云观住下了……”

长春道人的奇特经历,在易卜拉欣的心中唤起了一种亲切的情感,用自己的想象补充师傅过于简略的叙述。他也曾有过万里跋涉啊,但那时,并没有像长春道人那样学艺探宝,因为他还没有认识奇珍斋和梁亦清师傅,还不知道玉的精灵在遥远的北方等着他。现在,他来了!

梁亦清继续说:“……那时候,天下经过多年战乱,老百姓苦得很,好多人没法儿谋生,成了无业游民。长春道人就挑选了一些心灵手巧的年轻人,教给他们琢玉的手艺,从那以后,北京才有了玉器行业。元太祖成吉思汗听到长春道人的名声,就把他召进宫去,拿出一块稀世翡翠,请他做成个御用的物件儿。他把那块碧绿的翠料带回去,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就随形做成了一个带着绿叶的香瓜,献给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见了这翠瓜,已是喜欢得了不得,仔细一看,这瓜还是个有盖儿有底儿的盒子,打开盒子,嗬,里边还有一条长长的翠链子,一环扣着一环,从盒盖儿一直连着盒底儿,绝了!成吉思汗佩服他的手艺,又拿出一块羊脂白玉,长春道人就用白玉琢成了一只玉瓶,那瓶子薄得能透着看清手上的指纹!……”

易卜拉欣仿佛看见了那瓜、那瓶,琢玉高手魔术般的技艺,他在梁亦清的奇珍斋就已经叹服了!

“……成吉思汗后来封长春道人为‘白玉大士’。”梁亦清停了停,说,“这是一种说法。还有一说,对长春道人就有点儿不恭敬了。说是:成吉思汗赐给他一只王杯,有一次御驾亲临白云观,却不见他使用这杯,就问他什么缘故,长春道人说:‘御赐的圣物,我怎么敢使用呢?把它顶在头上了!’成吉思汗这才留神他的头上,原来那只玉杯被长春道人打了个眼儿,扣在纂儿上,用管子一别,当成道冠了!成吉思汗见他这么样儿把圣恩顶在头上,一时高兴,就笑着说:‘噢,顶天立地,你是玉业之长了!’说起来,这是成吉思汗赏给他的地位,他自己倒没有什么本事,只会打眼儿!我没有学问,也不知道这两种说法儿,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不过,从那以后,长春道人就成了北京玉器行业的祖师爷,人称‘丘祖’。四处化缘的道士,只要能背下来‘水凳儿歌诀’的,必是白云观出来的,玉器艺人都要好好儿地待承。每逢正月十五,是丘祖的生日,都到白云观去拜祖师爷;九月初三,是丘祖升天的日子,又都到琉璃厂沙土园的长春会馆去聚会,那儿供奉着丘祖的塑像。因为咱们隔着教门,玉器行的回回都没去拜过匠祖。祖上的手艺到底是怎么学来的,我就说不上了。也许就是这位匠祖,也许还有别的祖师梁亦清留下了一个问号,无法满足易卜拉欣了。

“我想还会有吧!丘祖不是也有师傅吗?”易卜拉欣陷入了他的逻想。梁亦清说的这个掺杂着传说和笑话的故事,显然并不是那条长河的源头,他还要追下去,追下去……

回到奇珍斋,已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从现在开始,易卜拉欣正式称梁亦清的妻子白氏为“师娘”,称壁儿、玉儿为“师妹”,当然,对师妹只须直呼其名就行了。

“那,你叫什么呀?”壁儿在摆饭的时候问他。

“我?我叫易卜拉欣呀!”他一边帮着壁儿端菜、拿筷子,一边笑着说,“我刚来的时候,你不是就知道了吗?”

“我知道,这是你的经名儿!你本名儿叫什么?”

“本名儿?”

“是啊,”梁亦清也跟着说,“咱们穆斯林,每人都有一个经名儿,还有一个本名儿。比如我吧,经名儿叫‘阿卜杜勒’,本名儿叫‘梁亦清’。你呢?除了‘易卜拉欣’,还叫什么?”

“我还有一个名儿,好久没有人叫了……”易卜拉欣腼腆地低下头去,似乎不大好意思说出口,“阿爸、阿妈活着的时候,叫我‘小奇子’……”

“小奇子?”壁儿好奇地重复着,她觉得这名字既好玩儿又好笑。

小奇子脸红了。

梁亦清笑笑说:“这是个小名儿啊,还得有个大号!日后你学成了手艺,出头露面,不能让人家都喊你‘小奇子’!你姓什么?”

小奇子不说话。他的姓氏,也已经好多年没人问起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谁去管他姓什么呢?是收留他的吐罗耶定巴巴给他起了个经名儿“易卜拉欣”,从此代替了名,也代替了姓,他出生的血缘,就不再为人所知了。现在师傅问起他,使他又想起了遥远的过去,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感涌上心头,眼里闪耀着泪花。

壁儿说:“要不然,你就跟我们姓梁吧?”

“不,我有姓,”小奇子咬着嘴唇,极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我姓韩。”

“呣,”梁亦清寻思着说,“还得起个大号啊,韩……韩什么呢?”

只识几个字的琢玉艺人没有本领为徒弟命名。他希望这个名字要叫起来顺口、听起来响亮,又和琢玉行业多少有些关系,像“君壁”、“冰玉”那样才好。于是兴致勃勃地带着小奇子,去请教“博雅”宅里的老先生。

“玉魔”老人得知梁亦清喜收高徒,“玉器梁”的绝技自此后继有人,很觉欣慰。想了一想,猛然说道:“小奇子?不就是贵店雅号‘奇珍斋’之‘奇’吗?依老朽愚见,只须把‘奇’、‘子’二字颠倒过来:‘子奇’可也!古有琢玉大师陆子冈,今有后起之秀韩子奇,好名字啊!”

“韩子奇”,从此成了易卜拉欣——小奇子的正式名字,以至于若干年后蜚声玉业、名震京华,这是他和他的师傅梁亦清都始料不及的。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门前的杨柳飞了三次花,院中的石榴结了三番果,韩子奇在水凳儿前消磨了千余个日日夜夜,不知不觉地长大了。稳定的生活、温暖和睦的家庭气息复苏了他那颗由于长期漂泊而变得冷漠的心,简朴但是充足的饭食保证了他从少年到青年的过渡时期急剧增长的营养需求,对琢玉技艺的不懈追求激起他以创造充实人生的信念,繁华的都市环境塑造了他以竞争求得立足之地的性格。三年的时间,他等于重新开始了人生,**着师傅的心血、北京的水土,悄悄地长成了一个男子汉,个子猛蹿到和师傅那样高,宽宽的肩膀,挺实的腰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脸上的稚气和腼腆褪去了,唇边已经出现茸茸的胡须,显得比十九岁的实际年龄还要老成、精干。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遇见玉石就像雄鹰搏兔一般凌厉、迅猛,一双粗糙瘦硬的手,上了水凳儿就如同疱丁解牛那样娴熟自如、游刃有余,简直是造物主复制了一个梁亦清。他继承了师傅宽厚温和的气质,却又不像师傅那样不擅言辞;彻底丢掉了往日的南腔北调,变成一口纯正的“京腔儿”,待人接物谦逊和蔼;不知底细的人,很难在他身上看到当年的流浪儿易卜拉欣瘦骨伶仃、可怜巴巴的影子了。早在流浪时期,他就跟吐罗耶定巴巴初识了一些汉字,现在,又抽空念一点儿二酉堂印的《三字经》、《千字文》,帮助师傅记记账目、写写书信就不算难事儿了,虽然不能和人家大铺子里的账房先生相比,更不能和“博雅”宅的“玉魔”老先生相比,但在师傅眼里,徒弟也算是有“学问”的人了。

岁月在催着师傅一天天地苍老,脸上的皱纹不知不觉地加深,头上的黑发不知不觉地染白,那不是沾上的玉粉啊,那是永远也洗不去的白发。那双手,那双成年累月在水中浸泡、在金刚砂中磨炼的手,变成了龙钟屈结、鳞甲斑驳的古树老根!但他仍在不停地做,手艺人的生命,就在永不停息地劳作的手上。

琢玉坊中,并排摆着两副水凳儿,师徒二人以繁忙的“沙沙”声交流着一切,那是他们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通常,韩子奇只做一些小件儿,花插、镇尺、印钮、印盒之类,薄利多销,供给玉器古玩店的门市。梁亦清专做大件儿,是顾客特别订制的精品。三年来,这样的精品他只做了一件,到现在也还没有完工。

这是专做“洋庄”买卖的“汇远斋”老板蒲绶昌订制的,而真正的订主儿是个英国人,叫沙蒙·亨特,这个人对中国的字画、文物特别上瘾,到中国不知跑了多少趟,是蒲缓昌的老主顾。他拿着一张横披的工笔重彩画找蒲绥昌,要求依画琢玉。蒲绶昌虽然开着日进斗金的玉器店“汇远斋”,自己却不会琢玉,也没有作坊,他所有的货物,除去从民间搜罗购得的古旧文物,新活儿都是请专门琢玉而没有门市的作坊代制,奇珍斋便是这样的长久合作者之一。接了沙蒙·亨特的订货,他就知道非找梁亦清不可了。梁亦清打开画卷一看,是一幅《郑和航海图》,画面上波涛汹涌,宝船巍峨,风帆高悬,旌旗漫卷,老舵工沉稳把舵,几十名赤膊的水手竭尽全力推着巨大的绞盘,正在和风浪搏斗。甲板上,武士们披甲执戟,服饰怪异的向导望着前方,两手比比划划,像是在讲述着航线的险恶。在他的身旁,一位身着红袍的英武男子昂然屹立船头,左手托着罗盘,右手遥指海天,这便是以七下西洋而闻名天下的三保太监郑和。画面是无声的历史,读来却令人魂魄激荡,仿佛听到了那惊天动地的涛声,感到了那寒气逼人的海风。

梁亦清面对这幅图画,沉吟半晌没有言语。纸是平面的,但画中山水却咫尺有千里之远,信笔写来,毫无羁绊;宝船上,船楼、桅杆、风帆、旌旗,都立体凸现,各有不同的造型和质感,或雕栏砌柱,或一线直立,或凌空飞动,又相互交错、重叠,时断时连;画中人物,身份、服装、年龄、姿势、神态各异,又都个个逼真传神,一丝不苟……要把这般丹青妙笔移花接木,转换成可堪与之媲美的玉雕,谈何容易!

蒲绶昌见梁亦清不言语,就说:“梁老板,这活儿,我可是特为您接的!不得金箍棒,为何下龙宫呢?亨特先生说了,中国的郑和航海,比西班牙的哥伦布提早将近百年,这是一奇;中国的绘画,不取光影而以线描勾勒,丹青绝妙,异于西画,这是二奇;中国的玉雕刀法精妙,神韵独特,这是三奇。他要把这三奇集革于一,作为珍宝收藏。梁老板,难得有这样的异域知音呀!您就是一辈子只做这一件几,也不枉在人间走一遭了!”

梁亦清还是闷声不响。不是他没有这般手艺,而是深知这件活儿的费工费时,少说也要花费三年的工夫。三年只做这一件儿,居家老小吃什么?

刚做门徒的韩子奇并不知道师傅的意思,他被面前的图画和蒲缓昌诱人的演说激起一股创造的欲望,插嘴说:“师傅,这活儿,您做得了!再说,咱爷儿俩有两双手呢!”

梁亦清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心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你懂得什么!

蒲绶昌眼看请将不成,便转而激将,一面慢吞吞地卷着那幅《郑和航海图》,一边叹着气说:“既然梁老板有难处,我就只好另请高明了!本来,亨特先生也并没有指名请某人来做,他要的就是好活儿;我是看在咱们多年的交情,不能不先问问梁老板;要不然,病笃乱投医,有奶便是娘,就显著我蒲某人不仗义了!怎么着,梁老板?那我就……”

“等等!”梁亦清突然按住他的手,“这画儿,您搁下吧!”

蒲绶昌笑了:“到底是梁老板胸有城府!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您还拿我一手儿啊?没说的,价钱上好商量!不瞒您说,我今儿个把订钱都给您带来了,这六百块现大洋,您先花着,等活儿完了,再清账!”

说着,便把一包沉甸甸的袁大头从包里取出来,搁在桌上。梁亦清就让韩子奇收起来。虽然蒲缓昌嘴里说“好商量”,实际上把价钱已经定下来了,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按照惯例是预付三成订钱,蒲绶昌给了六百,梁亦清心里一算就出来了,这件活儿总共值两千块现大洋。

“梁老板,要是您也觉得合适,”蒲绶昌又从身上拿出早已写好的、一式两份的合同,“就立个字据吧?按说,凭咱们的交情,过去小小不言的来往,都不用签字画押的,可这一回,我也是含着老本儿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空口无凭,还是立约为证,亲兄弟,明算账,先小人,后君子,日后钱货两清,大家都圆满,啊?”

梁亦清不觉一愣。按照玉器行业不成文的惯例,玉件、玉材的买、卖,乃至来料加工,历来不立字据,全凭口头协议,“牙齿当金使”,“君子一诺重千金”,绝无反悔一说。蒲老板这是唱的哪一出?莫不是怕我砸了他的买卖?不过这也难怪,这么个大件儿,不是闹着玩儿的,蒲老板怕有闪失,得给自个儿留条后路。梁亦清微微一笑,心里说:要做好这件《郑和航海图》大玉雕,自然是不容易,但凭我“玉器梁”世代相传的绝技,倒不信啃不下这块硬骨头,有道是“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咱们试巴试巴!想到这里,心里倒踏实下来,伸手接过合同看了看,隔三差五地也大概齐看懂了上面的意思:照图琢玉,现洋两千,三年为限,按期交货,任何一方擅自毁约,赔偿对方一切损失,等等。这个蒲老板,真是个皮笊篱,滴水不漏,他连工期都估计得和梁亦清心里想的完全一样,也确实是个行家!

梁亦清二话不说,就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接受了薄缓昌压在他肩头的千斤重担。

蒲缓昌长出了一口气,放心地走了。

“师傅,这活儿……”韩子奇迫不及待地想听听师傅的想法儿,他看得出来,师傅接这活儿的态度虽然十分谨慎,却是有把握的,他跟着师傅完成这条“宝船”,一定会学到许许多多的本领。

“这是件要命的活儿!我得把看家的能耐都使上!”梁亦清皱着眉头说。

“那当然,奇珍斋的老字号,就*……”

“不,我应这活儿,一不是为了保住奇珍斋的招牌,逞能;二不是贪图他给的这个价钱。让我横下这条心的,就是因为三保太监郑和是个穆斯林,是咱们回回!”

“啊?他是个……回回?”年轻的韩子奇对此茫然无知。

“咱回回里头也出过流芳百世的人哪,明朝的‘海青天’海瑞,还有这位郑和,都是跟咱们一条血脉的回回!人,不能忘了祖先啊,冲他们,我也得豁上这条老命,做出宝船,让外国人也瞧瞧,中国的穆斯林对得起祖宗!”

梁亦清的话语里,洋溢着回回民族的自豪感。他虽然弄不清梁家本身的家谱世系,但对于青史留名的回回却是听说过的。那郑和原姓马,小字三保,祖居云南回回之乡,祖父和父亲都曾前往伊斯兰圣地麦加朝觐过克尔白,被尊称为“马哈吉”,“哈吉”是穆斯林当中只有朝过圣地的人才配享有的殊荣。元朝末年,明军攻打云南,十二岁的马三保已经家破人亡,成为颠沛流离的难童,不幸被明军俘虏,并惨遭阉割,做了燕王朱棣的小太监。明朝规定太监不准读书识字,马三保虽进了皇宫,也只能做目不识丁的奴仆。后来因为有功,才渐渐摆脱卑贱的地位。但是皇室忌讳他这个姓,“马不能登金殿”,就赐姓郑,改名郑和。燕王朱棣做了永乐皇帝之后,命郑和率领水手和官、兵二万七干八百余人,乘宝船六十二艘,携带丝绸、金银、铜铁、瓷、玉,远了西洋,前后共有七次,归来已是六十四岁的老人!郑和的一生,他所受的苦难,他所成就的业绩,都不是常人能比的。可以说,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大明。难道,他把童年时遭受的欺凌、入宫后承受的屈辱,都忘了吗?不,他没忘,不然,他就没有后来那么大的勇气,在茫茫沧海的险风恶浪里九死一生,驾着宝船到达圣地麦加,成为一家之中第三位“马哈吉”,成为名扬天下的中国穆斯林!在九九八十一难里,他心里想着真主,记着自己是个回回……

“唉!回回,回回……”梁亦清感叹着,久久地审视着那幅《郑和航海图》。

第二天,蒲绶昌派人送来了一块长一尺五寸、宽五寸、高一尺的上等羊脂白玉,这便是未来的宝船的胚胎了。

梁亦清对照那幅画,反复审视这块玉,一直看了三天。

“师傅,您怎么老是看,不动手啊?”韩子奇替师傅着急。

“万事开头儿难,这事儿急不得,”梁亦清说,“画匠作画儿,要做到‘胸有成竹’才动笔;我们呢,面对着一块玉,眼里看到的就已经是完成的活儿了,才能动手。好比这块玉是个模子,那宝船已经包在里头了,我们的手艺就是把这模子剥开,把没用的地方剔掉,让有用的留下来。琢玉这一行,不像捏泥人儿、捏面人儿,人家瞅着哪儿不合适,还能再添上一块,再不成就揉了重来;咱们的材料是又硬又脆的玉啊,磨掉了的,就再也添不上去了,差了一分一厘,这活儿就废了。”

“师傅,您现在还没想好吗?”

“是啊,”梁亦清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能蒙别人,也不能蒙自个儿。要是光做这条船,不难。你瞅,这块玉是个偏长条儿,前宽后窄,上头还略圆,随形琢出来,就是一条宝船。可是,那样就瞅不出这船是在海里还是江里了。蒲老板要咱们照着图做,得显出这宝船在大洋大海里航行的气势、威风,不然,还像什么郑和下西洋!何况这船上的桅杆呀,绳子呀,帆呀,旗呀,也不能都让它们在天上悬着,没个倚托,就是都做了出来,人家拿走,也容易碰碎……”

韩子奇沉默了,师傅说的这些难处,都是他事先不可能想到的,他刚刚学着上水凳儿,还谈不上什么经验。但是,他突然想起一件也许和眼前的玉雕毫无关系的东西:“师傅,您记得‘博雅’宅里的那四扇黄杨木影壁吗?那上边,近处的山、树、房子,都是鼓出来的,远处的山、水、云彩、月亮,就都贴在木头底子上了……”

“嗯,有这么点儿意思,”梁亦清为小徒弟的善于联想表示赞赏,“我就是想着,怎么样从木匠、画匠那儿借一点儿办法。记得从前听老人说过,宫里头有一个大玉山,是乾隆年间的东西……”

梁亦清的眼前浮现出了那件乾隆三十五年由扬州的琢玉艺人做成的艺术珍品《秋山行旅图》。这座玉山,前后花费两三万个工,经五六年时间才告成功,耗白银三千余两!它的蓝本,是清代宫廷画家金廷标的《秋山行旅图》,琢玉时用的是新疆山料青玉,这玉的质地,石性重、绺纹多、颜色青黄。艺人们充分利用了这些特点,琢成山林秋景,浑然天成,真实感人。尤其巧妙的是,艺人们没有拘泥于原画的尺寸限制和画面布局,而是根据玉石的自然形态,随着沟壑起伏,安排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将人物点缀其间,使得整座玉山浑然一体,人物、树木有聚有散、有藏有露,而又都牢牢地附着于玉山之上。画家的笔墨被立体地再现,又不失原作风貌、意趣……

梁亦清的思路清晰了,终于找到了一条让玉雕宝船下西洋的航线!他重新审视那块未加雕琢的玉料,看到的已是完成后的景象:整座玉雕分为三个层次,用三种不同的雕法。第一层,宝船。船身浮在波涛之上,船头高昂,船楼巍峨,甲板、绞盘、铁锚、铁链历历在目,郑和和文官、武士、向导、水手、舵工、仆役……各执其事,栩栩如生。这些,一律用圆雕手法,活灵活现,一丝不苟;第二层,桅杆、风帆、绳索、旌旗,一律用透雕和高浮雕结合的手法,飞动鼓起之处,似在风中翻卷,交错连接之处,则巧加组合;第三层,是前面两层的衬底,用浅浮雕手法,镂刻出连天的海浪,流动的云彩,海鸥翱翔其间,星月出没其里,而前面的桅、帆、绳、旗,也都有了倚托,转折重叠繁复之处,暗暗与海天相接,灵动而不失其本。整座玉雕,刀法变幻,繁简交错,将绘画的“平远”和雕刻的“深远”有机结合,展现出浩浩荡荡、雄浑博大、威武悲壮的气势和意境,仿佛五百年前那震惊世界的航海奇迹又重现了!

琢玉坊中的“沙沙”声又响起来了,梁亦清把全副身心都投入了这为期长远的精工制作,“玉器梁”祖传的高超技艺,梁亦清一生的追求,穆斯林心中的信仰,都寄托在这宝船上了。韩子奇陪伴着师傅,从日出直到日落,以灯火接替阳光,师徒二人沉醉于赋生命于顽石的创作,几乎无暇喘息。雏形阶段,梁亦清指导徒弟,大胆下刀;到了精雕细刻的时候,师傅就完全自己操作了。韩子奇在另一张水凳儿上制作小件儿,养家糊口,让师傅免除后顾之忧,完成这件代表他毕生最高水平的作品。宝船在艰难地缓慢地诞生,韩子奇天天注视着它的微妙变化,仿佛随着师傅在玉的长河中漫游。三年的时间,也并不很长啊!

岁月在催着新的一代一天天地成长,壁儿、玉儿也长大了。十四岁的壁儿已经出落成个大姑娘,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幼时的圆脸变成了尖下颏儿的漫长脸;洁白的肌肤,衬着一双乌黑晶莹、闪着幽蓝的光辉的眼睛,两弯月牙儿似的眉毛;满头黑发光滑柔软,在颈后梳成一条大辫子,一直垂过了腰;身材长高了一头,当时的衣服虽然宽大,也难以掩盖青春期少女发育趋于完美的体型特征。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和父亲、师兄说话不像从前那样随便了,只是自觉地在肩上为他们承担起了更多的责任。饭要让他们吃得及时,吃得可口;四季衣服,缝补浆洗,不用妈吩咐,就抢在前头了。妈老了,又常闹病,愿真主祥助她长寿,壁儿一切都替她做了。至于柜上的事儿,自从有了师兄,就不用壁儿为父亲操心了。师已是父亲的好帮手,无论进料、送货、取款,父亲都放心地交给他去办,从来都没有出过差错。他每次出门回来,都向师傅一五一十地报账,报完了,师傅就说声:“成了。”其实师傅心里都有数,在一边旁听的壁儿心里也有数;正因为有数,才准确无误地知道他没有差错,才更加信得过他。行里的人都说,梁老板的徒弟哪像个徒弟?简直像他儿子。还有人说得叫人心里跳:像个姑爷吧?这些话,当然也传到梁家的人耳朵里来,只是装作没听见罢了。这些嚼舌根的!儿子又怎么样?姑爷又怎么样?你们家的姑奶奶横不能养到八十不嫁人吧!壁儿心里愤愤的,又慌慌的,就像春天的骨朵儿在风中摇摆,花儿,迟早总要开的。

壁儿没有那么多的机会和师兄说话,她潜移默化地学着妈的样儿、也是祖祖辈辈的穆斯林妇女的样儿,把心中的愿望融进虔诚的信仰,把要说的话说给造就万物、无时无处不在的真主听。“主啊!”她相信每一声呼唤都能被真主听见,相信真主知道她心中的一切,并且赐给她幸福与安宁。

妹妹玉儿已经六岁,像是随着壁儿的模子铸出来的,姐儿俩越长越像,不常来的客人往往错认成壁儿,其实,壁儿已经比妹妹高出一倍了。玉儿比壁儿幸运,她的童年,赶上了废私塾、兴学堂。梁亦清爱女如子,提出让王儿上学堂,妻子白氏说:“咱回回里头,还没见过姑娘家上学堂的,学了有什么用啊?长大了,聘给人家,还不就是洗衣裳做饭!”梁亦清不以为然:“我梁亦清要是肚子里有点墨水儿,奇珍斋兴许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儿。唉,我这辈子就只能凭手艺吃饭了,下辈子呢?女孩儿没手艺,再不识字,只怕久后要受苦啊!壁儿没赶上,我不能再误了玉儿!”韩子奇也帮着小师妹说情:“师娘,上学堂用不了多少钱,我和师傅俩人干活儿呢,供得起!”壁儿平常待妹妹如同母亲一样,她巴望着妹妹将来比她强,就说:“妈,家里的活儿有我就够了。玉儿在家也没事儿,还不如让她去念几年书。识了字,还能帮助咱娘儿俩记记经文呢!”白氏本是没有主见的人,便不再阻拦,玉儿入了学堂。

玉儿下学回来了,一进门就往里间的琢玉坊跑:“爸,奇哥哥,看我买的兔儿爷!”

梁亦清心只在宝船上,没工夫理会,就头也不抬地说:“什么兔儿爷?咱们回回不敬这种神!”

韩子奇停下活儿,接过来玉儿捧着的泥玩具。这东西不过两三寸高,做得也并不精致,却风趣可爱:人身、兔脸,竖着长耳朵,身穿大红袍,三瓣豁嘴儿,笑嘻嘻的,令人发笑。“师傅,这其实就是个玩艺儿,没有人把它当神!中秋节说话就到了,街上尽是卖兔儿爷的,这倒也是个挣钱的买卖!要是咱用玉做成兔儿爷,一定比这还地道,趁钱的主儿过节,也就不买泥的了!”

“唔?你倒试试呀,”梁亦清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你这小子,主意倒来得快!”

韩子奇把那件泥玩具把玩不已,真的要赶在中秋之前试一试了,等到他的兔儿爷k市,师傅的宝船也该竣工了。

“谁吃大西瓜哎,青皮红瓤儿沙口的蜜唻!”

“斗大的西瓜,船大的块儿的唻,疙瘩蜜的西瓜唻,一个大钱一块唻!”

卖西瓜的悠扬的叫卖声,伴随着满街的兔儿爷,迎接着日日迫近的八月佳节。

壁儿托着一盘切开的西瓜来到琢玉坊:“爸,奇哥哥,歇会儿,解解渴吧!”

梁亦清这才恋恋不舍地从水凳儿旁站起来,望着红沙瓤的西瓜,感到嗓子焦渴,伸手拿起一块,还没吃,先问壁儿:“给你妈送去了吗?”

壁儿说:“后头还有,这是给您和奇哥哥的!”

梁亦清把手里的这块瓜递给玉儿,又拿起一块递给壁儿,这才招呼韩子奇,一起吃瓜。

玉儿放下书包,一边吃着冰凉甜润的西瓜,一边看父亲花费三年工夫做的那条宝船:“咳,这船什么时候能完呢?奇哥哥说,等完了活儿,家里就有好多好多的钱了,他要带我们去逛天桥儿、逛隆福寺、逛北海呢!”

“快了,”梁亦清听着小女儿那甜甜的嗓音,比吃西瓜还要舒坦,“你瞅着月亮,一天天地圆了,等到圆得像一只玉盘,就到了八月节了,这宝船也就差不离能成了!”

韩子奇也盼着那一天,瞅着玉儿说:“到那时候,我还带你们去逛颐和园、上万寿山呢!咱雇条船,师傅、师娘、壁儿、你,都上去,我开船,游一趟昆明湖,打龙王庙那边儿绕过去,再打十七孔桥这边儿绕过来,美不美?”

“美!”玉儿挥着胖胖的小手。她听得高兴,吃得急,西瓜籽儿沾在脸上,像一颗痣。

韩子奇伸手抿去她脸上的“痣”,笑着说:“看美得你!咱还得在排云殿前头花钱照张相,师傅、师娘坐在中间儿,壁儿和你*在两边儿,我站在后头……”

“那就更美了!”玉儿几乎在欢呼。

壁儿只莞尔一笑。师兄设想的美好境界,用不了多久,就要来临了。

韩子奇身穿一件月白色竹布长衫,绕过拥挤的商摊和摩肩接踵的人群,走出琉璃厂东街,进延寿寺街,往东拐弯儿,抄近道儿回廊房二条。他是到琉璃厂的汇远斋送了货回来。廊房二条到琉璃厂并不远,但师傅给了他二十枚,让他雇辆洋车,往返都够了。一来是为了货物的安全,二来是为了体面。古玩玉器这一行,不管穷的阔的,出门都要讲究体面,连小伙计也得穿上烫得平平整整的长衫。韩子奇雇车到了汇远斋,就放车夫走了,办完交货手续,步行回家,把钱省下了。

他走在街上,到处都是中秋前夕的节日气象。“莫提旧债万愁删,忘却时光心自闲;瞥眼忽惊佳节近,满街争摆兔儿山。”中秋是一年之中的大节,是生意人清理春夏账目的当口,欠债的人家是要还账的,虽然难免几家欢乐几家愁,但佳节的来临似乎把人们心中的愁烦冲淡了。韩子奇看到那花花绿绿的兔儿爷,他兴奋地想到自己的创造,今天给汇远斋送去的玉兔儿爷,很受蒲老板赞赏呢,用不了几天,就会被人们争购了,这将为许多人家的佳节增添一点儿乐趣,“玉器梁”一家,也将过一个美好的中秋。汇远斋订制的宝船,就是三年前的秋天立下的字据,眼看就要到期了。等到师傅把心中的大事放下,交了货,收了钱,今年的八月节就再圆满不过了。

美好的、可以望得见的前景鼓舞着韩子奇,他心中充满了欢乐。

过去的三年当中,他只有一件事觉得遗憾:“博雅”宅的老先生与世长辞了,带着怀才不遇的愤懑,带着汗牛充栋的学问,带着那一双知玉识宝的慧眼,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韩子奇本来要向他请教许许多多的问题,可是,三年的时间大都埋头在水凳儿上,他几乎没有什么空余。他总觉得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年迈多病的老先生却等不及了,走了。“玉魔”死后,留下了万卷古籍和一生收藏的珠玉古玩,都被儿孙卖了,几家资金雄厚的古玩店都争相购买,梁亦清的奇珍斋当然没有这样的力量,只能默默地叹息。后来,“博雅”宅的儿孙把房子也卖了,梁亦清和韩子奇就不再登门。往日的“博雅”宅,虽然并非真的藏着随侯之珠、和氏之壁,但也确有一些稀世珍品,老先生看得很重,从不示人,现在也都千金散尽,付与明月清风了。

想到“玉魔”老先生,韩子奇的心中就觉得隐隐作痛。但是,老先生虽然作古了,他那些收藏还在人间啊!玉,有千年的寿命,万年的青春,是不会死的,说不定明日的奇珍斋就有力量搜寻这些流散的珍宝了。他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计划,要对师傅说。

回到奇珍斋,韩子奇把长衫一脱,就跟师傅报账,把货款和省下的车钱全交了。

“你看你!”梁亦清埋怨他一句,仍然低着头做活儿,“货都交了?蒲老板都说些什么?”

“他说以后还多要点儿兔儿爷,”韩子奇站在师傅的身后,拿起一把扇子,轻轻地扇着师傅那被汗水浸透的后背,“他还问,宝船头节日能不能完?我说:能行。师傅您看呢?”

“我也没打算拖过八月节,”梁亦清笑笑说,“按期交货,两头儿都合适!”

“师傅,买咱们宝船的洋人已然来了,恐怕就是来取货的!我刚才在汇远斋瞅见他了……”

“蒲老板是专做洋庄生意的,他们那儿洋人来得多了,你认得谁是谁?”

“是啊,起先我也没在意,瞅见一个黄胡子、蓝眼睛的洋人出去,蒲老板一直送到门口,两个人叽里咕噜说着洋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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